爸爸去为我找一种罕见草药的时候，去了村东头的老井。回来说井被封的时间长了，得找人把井掀开才能看到井里是否生有那种草药。
我知道，这口井封了十几年了。十几年了，似乎是转眼间的时间。
“小蛮子”便是跳进了这口井死去的，许多年后，她宝贝一样的女儿玲子嫁给了我的一个堂侄，有人问她，想小蛮子不想，这个沉默的姑娘毫无表情地回答，不想。
小蛮子是魏六儿的媳妇，那个年头儿，人穷，农村一些家境不好，又没人照管的男人便娶不来媳妇，于是就有人领媳妇或买媳妇。所谓领媳妇，就是有一些苦命的女人从遥远的地方要饭要到家里，有人趁机撮合，便留了下来。买媳妇就是有一些人贩子，从边远贫穷的地方诸如四川、云南、贵州等地领了姑娘卖给内地的汉子。小蛮子便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魏六儿的家，据说她是四川人。因为她说话当地人听不大懂，称之为蛮人，又因为她长的特别短小，而且魏六儿的家境和她自己的来路人们有些瞧不起，便叫她小蛮子。
小蛮子是个能干的女人，一个人放十几头羊，还割一大捆足以把她压倒的草，每天如此，村里有人遇上了总要逗她，小蛮子，六儿咋不干？你也甭干！小蛮子老是滋牙笑着，不说一句话。村里的调皮孩子老是跟在她的后边，叫着小蛮子，小蛮子，故意把她家的羊惊的四处跑，或是把她背上的草猛的掀了一下，掀的她趔趄。每每这个时候，她只是站住唬他们一下，然后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，笑，从来不骂这帮不懂事的孩子。
再后来，因为小蛮子不能生育，就从别的人家抱养了一个女婴，就是玲子。从此，小蛮子的背上不再是草堆，她无论走到哪里，就把玲子背到哪里，像个宝贝一样，有好东西全给玲子吃，自己从来没有穿过新衣裳，可是逢新年的时候，无论如何也要要玲子穿上新衣裳。玲子在她的背上抓她的头发、脸，生气的时候咬她，小蛮子从来不生气，似乎连这些也成为她的一种幸福。
不知为什么，魏六儿却总是打她，而且打的很厉害，有时候竟躺在地上起不来。有邻人劝的时候还好，若旁边没人知道，她的境况便惨了。
有一天，我从学校回家，看见很多人往井边跑，有人叫：小蛮子跳井了，小蛮子跳井了！我们都围在井边，村里的人找了一个长梯放进井里，还有一根长绳。小蛮子半条身子都在井水里泡着，两只扒着井壁的手在抖，她不肯上来，有人威胁说，你再不上来我们就不拉你了，让你淹死。她想了想，最终不情愿地妥协了。
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跳井了，有人说，魏六儿也是，就这一个媳妇跟着她，好好过日子有啥不好，她想回娘家看看就凑些钱让她回去一趟有个啥？原来小蛮子想念自己的亲人了，为了这个愿望她最终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
很长一段时间，村里一直都很平静，我考上了镇上的中学，偶尔回趟家，遇见小蛮子，依然是背着玲子，赶着羊群，见到人，笑笑，不说话。
有一次回家，妈妈突然说，小蛮子死了，跳井。我惊了一下，但是似乎有预感一样，竟没有说话。那几家靠井水做饭的人家这几天都骂呢，死哪里不行，偏偏选中了这口井，以后吃饭到哪里挑水？
这个苦命的外地女人，更确切地说，她是一个人，一个于外人毫无伤害能力的人，没有人关心她活着或是死去，甚至她活着的时候还要受到嘲笑和羞辱。在以后的岁月里，我遇见过许多诸如此类的人们和事情，我感到不平、痛苦、惶惑，这是为什么？许多年了，我一直在思索，关于贫穷、关于人性、关于个人的命运与社会的命运......
子尘 发表于 2007-4-1 10:49:00